番外三 坑蒙拐骗七月半-《月海云生镜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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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坑蒙拐骗七月半》

    ——《沧海行》系列?番外篇

    文/  赖尔

    一

    屋外大风大雨。呼呼的风声,还有檐角的水珠挨着顺儿滴落、溅在泥地水洼里的嗒嗒声,都让小黑蛋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    明明是酷暑的七月,却在这雨夜之中带上了入骨的凉意。木窗没关严实,冰凉的夜风卷着湿气袭进屋子里。小黑蛋把身子蜷成一团,抱紧了铺在身上棉布,一边偷偷地挤开眼:

    黑漆漆的屋中,只能瞅见橱柜的轮廓。阿叔先前挂在橱上的斗笠,这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个人,就在那里站着,直愣愣地站着……

    黑蛋赶紧闭上眼睛,支楞起耳朵来听:雨砸在屋外大树上,啪嗒啪嗒闷闷地响。屋子里静悄悄的,既没有鬼怪的脚步,也没有异样的吱呀声。小家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在暗夜之中,噗通、噗通。

    小家伙突然觉得害怕,怕得让他忍不住睁开眼:斗笠还是像尖脑袋妖怪似的立在那里,而更可怕的却不是这个——小家伙支楞着耳朵去听,听不见阿叔往常的呼噜声;小家伙瞪大了眼睛向屋子另一边望过去:黑乎乎的,看不见阿叔的身影。

    冷风闯进屋里,黑蛋脊梁骨一冷,全身的寒毛都给竖了起来。再顾不上什么小小男子汉的颜面,再顾不上会不会给阿叔嘲笑,小家伙不管不顾地“哇哇”起来,光着脚巴丫儿冲下床去,直往那边扑:

    “阿叔阿叔!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摸黑冲过去的刹那,小家伙的胳膊在凳子上拐了一下,“嗵”地一声响。还来不及喊疼,黑蛋忽然被人抱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阿叔热烘烘的胸膛,让小黑蛋的寒毛乖乖归了位。小家伙忍不住“噗、噗”两声,将刚才被吓出来的两管鼻涕,偷偷抹在了阿叔的背上。

    “喂!小鬼!干什么坏事呢?!”

    被喝斥的刹那,黑蛋觉着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收紧了些。下一刻,阿叔抱着他直起身,点亮了油灯。

    就着那昏黄微弱的光,小家伙把脑袋从阿叔怀里抬起来。一仰头,就见阿叔歪着嘴笑笑呵呵地望着他:

    “喂喂,赵兄,半夜睡不着觉被吓得哭鼻子,这就是你所谓的‘我长大了、是个男子汉了’么?”

    小家伙支支吾吾,闷着不吭声。好半晌,放开抱紧阿叔脖子的双手,黑蛋——大名“赵好”——“嗵”地一声跳下地面:“还……还不都是因为你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陈巍松挑眉,伸手拽过小鬼头撞青的胳膊,轻轻揉了揉。然后,他才抱着双手,一脸好笑地望着小鬼头。

    “都怪你今天不打呼噜!”小黑蛋恨恨地瞥了一眼过去,“你不打呼噜,我就……我就睡不着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!”不顾及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,陈巍松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。下一刻,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,故意装作凶狠的样子猛地扑了过来,抓起小鬼,一把将小家伙丢回了小床上。

    陈巍松坐在床沿,随手抓起自个儿的衣衫,擦起了黑蛋刚才光脚下地而踩脏了的小脚丫。擦干净之后,他轻轻地一巴掌抽在那小脚丫上,佯装生气,重重地念了一句:

    “快睡!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小鬼被摁着躺平在床上,安安静静地望着阿叔给他盖好铺盖。就着烛光,阿叔宽宽的肩膀给映在墙上。虽然影子黑乎乎,被烛光映得偶尔乱抖,但小黑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,只觉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。可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,眼见阿叔转身,小家伙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,指指对面的斗笠妖怪。

    陈巍松扭头去看,登时“噗”地一声笑出来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,扯下橱柜上的斗笠,丢进柜里放好。随即转身,坐回床沿,伸手点黑蛋的脑袋:

    “喂!赵兄,赵少爷,这下你可以安心睡了不?”

    小鬼点点头,乖巧地闭上眼睛。没有片刻的工夫,他又偷偷睁开眼:油灯还是亮着的,阿叔还是坐在床沿,正笑呵呵地望着自己。

    小黑蛋这才安了心,再次闭上眼。不多时便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小黑蛋忽然听到轻轻地“吱”一声。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,却望不见阿叔。登时就给吓醒了一大半的小鬼,趁着油灯的光,歪着脑袋望向那边:

    只见阿叔正在穿衣服。小家伙眯了眼睛偷偷地看,就瞧见阿叔穿好了衣服,又从柜里拿出了一个酒坛子,然后披上蓑衣带上斗笠。阿叔正要吹灯,却又忽然停了动作,偏头望过来。

    小黑蛋赶紧闭上眼装睡,就听阿叔轻悄悄地走了过来。再然后,小家伙只觉得自个儿身上的铺盖被理了理平,拉到了胸口的位置,盖好。

    黑蛋把眼眯成了一条缝儿,偷偷摸摸去看:阿叔拾掇好之后,拎起酒坛子,吹灭了油灯,轻轻推开门,“吱呀”一声,走出门去。

    小家伙想都没想,赶紧“唰”地一掀被子,手脚并用爬下床,汲着小草鞋就这么“啪嗒啪嗒”地跟着奔出了屋。

    一推门,冰冷的夜雨立马把小鬼淋得湿透透的。顷刻之间就给浇了个透心凉,黑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。可他却顾不得那许多,只是瞪大了眼,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向前面的小路。见阿叔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,黑蛋立马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。

    暗夜,大风大雨。小家伙只穿着一件单衣,光溜溜的脚丫上只穿了双草鞋,没片刻的工夫就给踩得湿了,每踏一步草绳里都能挤出水来。可到了这时候,冷啊怕啊的,全都靠边站,小鬼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抹眼睛上的雨水,眼看阿叔的背影越走越远,黑蛋赶紧迈着小短腿拼命向前跑,想跟上阿叔的脚步。

    风大雨大,掩住了小鬼的踏着泥水地吧唧吧唧的动静,因而陈巍松始终未曾回头。就这般,也不知追出了多远,小黑蛋一路跟着阿叔的背影跑,就这么一直跑到了县郊的一座破庙。

    这座破庙早就荒废了许多年,听镇里的阿婆他们说过,这里还死过一个人。小黑蛋眼见着阿叔提着酒坛子、踏进了破庙里,登时觉得害怕。冰凉的雨水将单衣浸得紧贴在身上,夜风一吹,冻得小鬼头直打哆嗦。

    可是,怕得厉害,冻得厉害,小鬼头还是没停下步子。见阿叔拎着酒坛走进破庙,小黑蛋想也不想地赶紧跟上。他刚摸到墙角那儿,就听阿叔一声大笑:

    “哈,瑞之,久见了。”

    雨,停了。

    阿叔的笑很大声,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更显得响。不知怎的,小黑蛋就这么蹲在了围墙后头,掂起脚尖,他探出脑袋去望——只见那满园荒凉的废庙庭院之中,除了疯长的野草,就是一口废井、一张石桌。

    阿叔把酒坛敦在石桌上,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。然后,他踏着齐膝盖的野草,大步走到井边,一掌拍开酒坛封泥,冲井里倒了些酒。

    “陈年绍兴。”

    忽然响起的声音,让黑蛋一个哆嗦:这不是阿叔的声音,而……而且……好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,还有回音!

    黑蛋登时觉得手脚冰凉,张大了嘴巴去望——只见阿叔歪了歪嘴角,冲那黑乎乎的井口笑开来:“哈!没错,你这家伙倒是馋猫鼻尖!”

    紧接着,就是一片沉默。小黑蛋只能听见破庙檐角的雨水、顺着滑落至地面水洼的“滴答”声。透过围墙的细缝,和那些挡着眼的野草,小家伙瞧见,阿叔将酒坛放在井口边上,然后,直冲着井口咧开嘴角,笑呵呵的。

    再然后,慢慢地,慢慢地,自那黑乎乎的井口之中,忽然伸出了一只白森森的手!那仿佛皮包骨头似的是白手,从井里缓缓探了出来,搭上井沿。

    是……鬼……鬼!鬼啊!!!

    黑蛋瞪大了眼,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。此时此刻,本就全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的他,见这鬼手,更是像冻僵了似的,完全发不出声来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二只白花花的鬼手,也跟着探出井外。

    “啧!”陈巍松一咂嘴,伸手就去拽那白森森不带二两肉瘦巴巴的手,“喂,虽说‘百无一用是书生’,可你好歹也是陈年老鬼,有点气势行不行?别每次都这么手脚并用狗刨似的爬上来,丢脸!”

    那又白又瘦的手,紧紧抓住陈巍松的手腕。陈巍松一使劲儿,就把人——不,就把那鬼给拉了上来:

    那鬼身形瘦削,一身书生打扮。要不是脸色惨白、跟白纸有的拼,再加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,光看身形打扮还挺人模人样的。

    鬼被陈巍松拽出了井,当真是如他所说,手脚并用狗爬似的、磕磕绊绊地爬下井沿。站定在地面上,那白面鬼还作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衫,理了理长袍。

    这个动作,立刻引来陈巍松的嗤笑:“喂,你这书呆。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哈,出言刻薄、嘲笑他人,陈兄,切莫多造口业,否则将来进拔舌地狱,可别怪兄弟我救不了你。”白面鬼轻笑道。

    陈巍松咧了咧嘴角:“不用你说,我也知道自个儿是下地的命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?”白面鬼神色一滞,愣了一愣,惊道,“怎么?陈兄,你犯了什么事儿了?不妨与兄弟直说,将来见了阎王,兄弟我也好为你求求情。”

    “噗!你这书呆,还当了真啊?!”

    陈巍松大笑出声,将手里的酒坛递了过去。那白面鬼立马伸手接过,猛灌了两口。见他豪饮的样子,陈巍松咂嘴笑道:

    “哈,你这家伙,也只有拼酒的时候,像点儿样子!”

    “这是自然!”那白面鬼昂首又是灌下两大口。只不过气势虽足,可肚量有限,那几口好酒,大半喂了那满是灰土的长袍。

    见此情景,陈巍松轻笑着摇了摇头,也未多说,只是抢过酒坛饮下两口,方才又递了回去:“喂,我说,想学人家一醉解千愁,也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大嘴。”

    面对陈巍松的调侃,白面鬼只是笑道:“哈!陈兄所言过矣,过矣——死都死了,何来千愁?!”

    陈巍松笑而不答,只是一屁股坐在了那石桌上,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旱烟,磨了火石,点上。零星半点的火光,又明又灭,陈巍松狠狠吸了一口旱烟。吞云吐雾之间,轻轻笑道:

    “就算没有千愁,却还有一桩仇与恨,一桩怨与悔。”

    白面鬼僵了灌酒的动作,片刻之后,忽一扬手,将酒坛冲陈巍松砸了过去。后者单手稳稳接住,默默注视那面容枯槁的惨白鬼面。

    良久,那白面鬼忽歪了歪嘴:“陈兄此言,又差矣。”

    陈巍松吐出一口白烟,淡淡应声道:“哦?”

    白面鬼行至石桌边,一把抢过友人手中的酒坛,大笑道:“仇有,怨有,却不是饮酒的缘由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。”陈巍松大笑,伸手将烟杆在石桌边上磕了磕。灰烬掉落在地面水洼之中,片刻便熄灭了。

    白面鬼仰首又灌两口,饮到尽兴处,忽然放声高唱:“将进酒,杯莫停,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倾耳听……”

    听白面鬼边饮边唱,陈巍松从旁抚掌和歌。一曲《将进酒》唱完,白面鬼再饮一口。陈巍松忽上前夺下他的酒坛,轻道:

    “瑞之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白面鬼侧目应声。

    陈巍松顿了一顿,苦笑道:“令堂她……上个月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白面鬼怔住,片刻之后,勉强扯了扯嘴角,“这……这便少了那桩怨与悔了。”

    陈巍松没有答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友人的面容:看那白森森的皮,看那瘦削凸出的颧骨,看那黯淡无神的双目,看那,不带一丝活气的面容。

    “陈兄,你我见面,几回了?”

    面对白面鬼的轻声询问,陈巍松也淡淡地应了一句:“该有七回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白面鬼忽然仰天大笑,笑不可遏,“这么说来,算算日子,已经十年了!我竟已死了十年了!娘亲何辜,生下我这不孝子!是孩儿不孝,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,不能侍奉娘亲终老,还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,在这十年来操碎了心……哈,十年,竟已十年了……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笑声猖狂,笑着笑着,白面鬼忽然蹲在了地上,笑声渐弱,最终支离破碎:“哈……陈兄,多谢你,这七年来,一直代为照顾家母……”

    “兄弟一场,讲什么‘谢’字?”陈巍松垂首,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,“瑞之,你放心,令堂的白事,我已办得妥妥当当,你且放宽心。”

    白面鬼轻轻“嗯”出一声来。忽地,他直起了身,挑眉望向陈巍松——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,此时忽然变得可怖起来,满是戾气:

    “陈兄,你可曾找到那畜生?!”

    “无,”陈巍松想也不想地答道,并将酒坛递了过去,轻声安慰道,“瑞之,你莫急。害死你的真凶,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。不仅是为你报仇,也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。只是,你也知,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,寻一人并非易事。你再等等。”

    白面鬼昂首,猛灌下一口酒,半晌不语。

    陈巍松轻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“喂,你们读书人,不是常说‘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’么?瑞之,我向来以为,你并非性急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白面鬼轻轻地应声,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。

    见阿叔和那白面鬼似是相熟的样子,小黑蛋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。再者,等他听到这几句,小小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:

    原来,阿叔认得这个鬼。看来这个鬼也不是坏人,只是给人害死了,才让当捕快的阿叔帮他抓坏人……

    想着想着,小家伙忽然觉得这白面鬼甚是可怜。他张了张口,刚想喊出声,想说一句“鬼叔叔莫急,阿叔定能帮你抓到坏人”,可一开口,凉风就这么灌入口中,登时让他“咳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谁?!”

    陈巍松大步追出来,绕过围墙,一见是小家伙蹲在墙角,登时愣住了。

    “陈兄,来者何人?”那白面鬼也慢慢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咳!”陈巍松赶紧站定在黑蛋身前,挡住白面鬼的视线,“我家小娃儿,不知怎的寻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白面鬼轻轻笑道,“陈兄,何时娶亲连娃娃都有了,却不曾告诉我?”

    “我哪里成了亲,”陈巍松苦笑道,“这是捡来的小娃子。瑞之,抱歉了,今日我得先走一步,送我家小鬼早些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捡来的小娃?怎从没听你提起过?”白面鬼挑了挑眉,笑道,“雨夜天寒,莫让娃娃冻着了。你去忙罢。”

    “那便明年再会。”

    陈巍松冲白面鬼拱了拱手。随即,他赶紧拿起蓑衣将小黑蛋包了一个严实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然后,他头也不回、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庙。

    那一年,赵好年方九岁。从那一天起,他知道自家阿叔有个鬼朋友。

    每年七月半,阿叔都会带上好酒,去见那位名为“瞿夏”、字“瑞之”的鬼友。

    一年一会,风雨无阻。

    只是,阿叔吩咐过他: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,切不可见。而之后的七月半,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,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。

    是以,终此一生,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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